忧愁国殇，琴人信仰——楚辞商调话《离骚》

            摘要:本文以屈原的抒情长诗《离骚》为蓝本深入到古琴曲《离骚》的研究，以诗文的情感表达为依据，分析乐曲的内在规律和合理性，试图用一种文与乐对照的方法去研究古琴音乐。首先对古琴曲《离骚》进行源流探索，梳理与屈原相关的琴曲。接着通过对古琴曲《离骚》的定弦方式与楚商调的介绍来分析乐曲的整体基调。同时还运用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的文化涵义来解析乐曲的意象表达。最后运用《神奇秘谱》中的小标题给原诗分段与十八段乐曲逐一对照分析，从而更为深刻的了解曲意表达……关键词：古琴曲 离骚 屈原 楚商调 诗乐对照

  《离骚》是我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所作，是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后世的诸多文学作品，诗歌，音乐多取材于此诗。嵇康的《琴赋》，李白、李商隐的诗歌，辛弃疾的词以及后世的神怪小说中都可以找到《离骚》的痕迹。此诗以诗人自述身世、遭遇、心志为中心。叙述别离的忧愁，凸显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诗篇的前半部分反复倾诉诗人对楚国命运和人民生活的关切，表达要求革新政治的愿望，坚持自己的理想、虽遭冤屈也绝不与邪恶势力妥协的意志；后半部分通过神游天界、追求实现理想和失败后欲以身殉国的陈述，反映出诗人热爱国家和人民的思想感情。全诗运用香草美人的比喻、大量的神话传说和丰富的想象，形成绚烂的文采和宏伟的结构，表现出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并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骚体”诗歌形式，对中国的文学、诗歌、音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主要讲述在《离骚》抒情长诗的影响下，所创作的古琴曲《离骚》。

一、古琴曲《离骚》的源流
古琴曲《离骚》是以屈原的长诗为蓝本而创作的。要想深入此曲，对屈原其人其志其诗都应认真去研究。作为琴人，须对与屈原相关的琴曲作一个简单的梳理，如此可对琴曲《离骚》的精神内涵和价值有更为广泛和客观的了解。现存琴谱之中以屈原和屈原作品为题材的古琴曲目有近十首之多，都是后世人们对屈原精神的追思与感怀之作。把这些琴曲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以屈原有关的故事为题材的琴曲，有《泽畔吟》《搔首问天》《屈原问渡》《屈子天问》；第二类是以屈原所作作品为题材的琴曲，有《远游》《离骚》《渔父辞》；第三类是以追忆悼念屈原为题材的琴曲，有《吊屈原》《屈原》等。我们可以发现古琴曲中与屈原相关的曲子占据的份额很大，足见中国的文人士大夫音乐家对屈原精神的信仰，通过不同类型的琴曲，我们可以对屈原的气质修养、人格魅力、精神力量、博大情怀，有更为深刻的理解。每一位琴人都应将屈原的精神照进自己的处世哲学之中，都应保有如此高尚的节操与气度，这应是与屈原相关古琴曲尤其是琴曲《离骚》留给后世琴人的关怀与启示。

唐初有过《屈原叹》等曲目，《旧唐书·艺文志》中记载《离骚》是唐初赵耶利所作。而《新唐书·艺文志》记载，晚唐的陈康士开始以原诗为题，撰《离骚》九拍。虽然赵耶利早于陈康士，但现在仍没有发现赵耶利的原谱和陈康士的九拍《离骚》。学界多认为此曲乃晚唐陈康士所作。现在我们所弹奏的古琴曲《离骚》，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1425年的《神奇秘谱》。《神奇秘谱》题解中一说此曲为十八段是屈原所作，一说此曲是十一段为后人感慨追思而作。虽莫衷一是，但可以知晓在明代之前此曲已演变为十八拍和十一拍两种，以后又陆续出现了《屈子天问》《泽畔吟》《骚首问天》《屈原问渡》《吊屈原》等有关屈原的作品。而《离骚》属于最宏大，结构最复杂，内容最详实，最能体现屈原精神的曲子。赵耶利或陈康士所作的琴曲《离骚》，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笔者更偏向于此曲为陈康士所作。陈康士以善琴而知名，独立思摩，琴艺精深，得心应手。所撰《琴调》十卷，自叙创调百章。又撰《琴谱》十三卷，姜阮、皮日休各为序，述其技能，可见他是一位多产且有思想的音乐家。陈康士曾在自叙中说：“余学琴虽因师启声，后乃自悟。”正是由于他强调自我修养，心得体悟，精研思考，才让他创作了诸多作品，才有了他对《离骚》诗文的体悟而创作，琴曲《离骚》在安史之乱后社会现实鞭打下有其重要的意义。      

二、琴曲《离骚》的定弦与楚商调
古琴曲《离骚》的定调方法很特殊，它是紧二五弦，就是以正调为标准音，把二弦和五弦都上升一个半音，七根弦的音高依次为：商、清角、徵、羽、宫、商、角。在古代，把这种调叫做凄凉调、楚商调。这种定弦方式的代表曲目有《离骚》、《泽畔吟》、《屈原问渡》、《楚歌》等，大多与屈原有关。凄凉调、楚商调是古代楚地音乐在古琴上的一种特殊调式，我们所熟知的楚商意不等同于楚商调，它是为熟悉楚商调乐曲定弦和演奏前一个独立小段落。而楚调也并非等同于楚商调，它有广义和狭义之分。那么楚商调应是以商调为主的调式。我们回到乐曲《离骚》来看，开头全是以商音为主的泛音，商音在古琴五音的象征中代表臣，而乐曲开头用一连串的商音塑造了一个忠君爱民的士大夫形象缓缓而来。乐曲在行进展开中出现了诸多以羽音为主的段落，正是屈原对家国万事万物的眷恋，对香草美人的期盼。《离骚》中还出现了几个以宫音落音的段落，这种突转仿佛与商羽的基调有些格格不入，但结合乐曲的立意来看却是那么恰如其分。宫音代表着君王，这些宫音正是屈原对楚怀王的爱恨交织，既慷慨愿为君王“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又愤懑“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这些宫音带来的突转使乐曲刚柔相济，把悲情推向高点，然后又给一些柔情唯美的音，刚一走向热烈，就又黯淡下去了。所以乐曲多陈述而少高潮，每次刚刚要展开就又慢慢铺陈开去。这就是屈原为保持高洁，不愿同流合污却又看到现实残酷无情时一种矛盾的、犹豫的、无奈的心境。魏晋时期阮籍的《乐论》：“ 汉桓帝闻楚琴，凄怆伤心，倚扆而悲，慷慨长息曰：‘善哉乎！为琴若此，一而已足矣。’” 北周庾信 《和张侍中述怀》：“操乐楚琴悲，忘忧鲁酒薄。”可见，自古楚乐尚悲，所以《离骚》整体的基调是悲愤、无奈与忧愁，整个乐曲全是在这样的基调下展开。屈原的悲是忧国忧民之悲，感慨世事之悲，家国兴亡之悲。所以这首音乐在处理上也带着大的情怀，大的气度，带着屈原高贵的身份、高洁的修养、高尚的追求与节操，融入进屈原的一切。

三、按段落标题解析琴曲《离骚》
古琴曲《离骚》表现屈原一心要在楚国实行政治改革，但是理想又不得实现的苦闷。据《崇文总目》中讲：陈康士“依《离骚》以次声”。最初可能是吟唱原诗，以后逐步形成了独奏曲。明、清《离骚》的传谱多达三十七种，是当时比较受欢迎的演奏曲目。笔者研究和演奏的版本是根据《神奇秘谱》而出，在管平湖先生打谱的基础上，综合了陈长林先生和吴文光先生的作品理解，从而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离骚》全曲音乐的描写非常贴近音乐人物的形象，对历史、文化的理解也更为深刻。十八段的古琴曲《离骚》与屈原写的抒情长诗几乎吻合，笔者将十八段的小标题从《离骚》的诗中一一找出，并把诗按音乐的段落进行分段，每日诵读，依着陈康士理解原诗的线索，体悟他所作的音乐，收获颇丰。《离骚》这首长诗就是屈原的自画像和心路历程，乐曲如诗词一般，随着屈原的思想和心里变化一直在起伏，我们可以通过音乐来了解屈原这个人。乐曲的一开头虽是泛音，但旋律却非常低沉、忧伤，好像看到一个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形象，峨冠博带，深沉而凝重的走来，随着音乐的展开，屈原的形象渐渐清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他既出身高贵，又长得俊朗，重视自我内在修养的同时内外兼修，品味不凡，时刻用高雅的香草来装点自己。乐曲第一二段叙与灵均初叙正是在刻画这样威严中带着俊逸，崇高中带着美好的卓尔不群的三闾大夫。第二段灵均叙初在低音区出现的音调，凄凉而压抑，它与第三段指天为正表现愤慨的音调交替变化出现，并不断加入新的音调，使人感到悲愁交加，层层曲折。成言后悔与长叹掩涕有相同的句式，不同的展开，从中音区转向低音区，委婉缠绵，欲诉又止，把对家国深沉的热爱，对百姓无尽的担忧抒发得淋漓尽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到第七段回车延伫一扫沉闷的气氛，豪放自若，有不为天地所累之慨。这里笔者想先强调一个问题，琴曲《离骚》中有四次掐撮拂四声。管平湖先生的处理是四次一样的掩掐撮轮，那么在乐曲里就重复了十六次之多，笔者认为过于重复且不富于变化，尤其中间两个不利于情感的连接。于是将灵修浩荡末尾的掐撮拂四声改成了陈长林先生闽派独具特色的掐撮拂四声（掐泼掐剌掐剔挑掐掐泼剌泼），这样一来洒脱干脆，气势如虹，连接回车延伫开头的拂一至七弦挑七勾四再作，气息、情感、气势全是连贯的，闽派特色的掐撮拂四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强烈效果，所以这里特别选用。回车延伫这段的挑七勾五打四抹七再作这小节，虞山吴氏琴谱和陈长林先生的打谱都做了三次（2752），这三次不是渐强或者渐弱的关系，而是推动的关系，两次不够要三次叠加才能达到推动的效果。到下面四七弦小撮后的一七弦大撮，这是个不和谐的大二度大撮，是一种极其激烈矛盾感的撮，这应是作曲者故意为之，要的就是这样强烈的不和谐和矛盾感。管平湖先生把这里的撮全都变成了四七弦和协音程的小撮，而笔者认为此处应保留《神奇秘谱》原谱中的一七弦不和谐大撮。前面三次是深沉的推动，处理好这个关键点，下面大撮的矛盾感才会凸显。回车延伫这一段是比较张扬的，带有抵抗性的，情绪波动较大的一段。三作挑七勾五打四抹七第一个略慢，第二个快速连接，第三个较为激烈，然后十二徽掩带起小撮突弱，十徽掩抓起大撮加强，这样冲突感非常明显。紧接着依然是保留原谱七弦大跨度的滑音从十二徽直接引上到七徽，要带弧度的大力度和快速上弦来凸显情绪，而管平湖先生将这里大跨度的滑音做了若干个切分，一截一截的推进，显然这样的音效是达不到如此强烈的情感表达的。同样在前一段灵修浩荡里的中指徽外注勾一弦引上七徽，也不应分上，而是一蹴而就。中指徽外勾一弦是古琴中最低的按音，最为深沉凝重一下快速上到七徽，音程跨度之大，音乐表达之强烈是《离骚》乐曲关照诗文应有的态度。第八段女嬃詈予，是屈原姐姐对其爱的责备和深深的担忧与劝慰，但屈原怎么会改变他的性情。“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这段以女性的口吻来展开，带着柔美和深情，饱满而又细腻。音调从铿锵，一下变得唯美抒情。它还通过拍速的变化让我们感受与众不同的律动，是一种圆融的感觉，很连续的圆的带舞蹈感的律动，这就是女性视角的音乐表达。这一段音乐不能完全按照实拍去弹奏，笔者并没有按照各位先生的打谱节奏，而是自己去捕捉和感受原谱字带来的律动，结合诗文按音乐的内在规律去弹奏的。这就是琴人的二度创作，自由度在拍子、节奏和音乐内在规律、音乐立意情感中如何把控，这是我们琴人应该深刻思索的问题。古琴给我们的正是既在规律和拍子中，又可以有自我风格和自我认知的自由度，这是古琴音乐的伟大之处，它有自己独特的音乐逻辑，虽然是单旋律音乐，却非常有它起承转合的逻辑，浑然天成，是其他音乐无法企及的。

女嬃詈予之后音乐进入了比较浪漫的段落，屈原神游天地，令帝阍开关，命丰隆乘云，寻宓妃所在，思有娀佚女。埃风上征一段清亮的泛音，思绪便随诗人驾玉虬，帅云霓飘乎到天上，折若木以拂日，聊逍遥以相羊，何其洒脱自在。泛音段落结尾以宫音结束，乐曲从浪漫飞扬突转为了现实的犹豫矛盾。屈原借着对宓妃的不满和欲求有娀之佚女写自己去留的矛盾，渐渐进入最为艰难犹豫的段落。犹豫狐疑中一开始就是四次连拂，三次双弹，从十徽八一直上到五徽六，一次次递进，情绪激烈高亢，仿佛已经决绝坚定而不移，却又一下子退了下去，给了柔弱的音。这种犹豫不决，这种进退维谷，让灵氛和巫咸占卜诀疑的情节顺理成章，让乐曲符合它少高潮展开，而多铺陈的特点。乐曲到了灵氛就占和巫咸诀疑，似乎有了一种变调，在低音区的一系列转换营造出神秘的氛围。灵氛的话语是如此低沉凝重，仿佛这占卜是艰难无法决断的结果，灵氛劝屈原远走高飞，另寻明君，而屈原却犹豫不决。这样才能引出兰芷不芳一段的最后冲刺，拂长锁二上，再滚拂二上，再滚拂抹挑，如此激烈浩荡却最终没有冲破。由此进入远游自疏的无奈和临睨故乡时对这方土地深沉的爱恋，伟大的诗人随彭咸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烟波之中。最终入本调泛音，以商音结束曲终，悲伤的基调浓浓地笼罩耳畔心头，久久不能自拔......《琴学初津》在《离骚》后记中，以“始则抑郁，继则豪爽”的评语，较为准确地概括了此曲的情操和格调。从抑郁，深沉，无奈，到柔情和洒脱不羁；从驾车飞天神化，再到现实的愤慨激昂。乐曲中的屈原是一个多面的屈原，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位高洁的国士，一位浪漫的诗人，一种中华文人琴人的精神信仰……屈原通过乐曲《离骚》带给我们的感悟与觉知，须经年累月的积累和体味！“一曲《离骚》一碗茶，个中真味更何加，香销烛尽穹庐冷，星斗阑干山月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白依墨：北京古琴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国古琴博物馆副馆长，长安古琴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东方雅乐团副团长，绿风书院院长。古琴启蒙于中央音乐学院古琴教授，又有幸得全国各地的老一辈琴家、琴人指点，习琴多年，将中国古典文学、哲学、美学与琴融为一体，形成自己独特的琴学观点和教学风格。凭借多年对中国传统艺术的执着追求，将琴道、茶道、书画等众多领域融会贯通，加之教学之余全力投入抢救整理传统琴学著述工作，相继整理了一批濒临失传的琴曲、文献，为传统琴乐的复响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凭借对古琴声音的敏感把握和对古籍善本的研究，并得到管平湖唯一斫琴弟子田双琨先生的真传，严格按照古法斫琴传承，形成一套成熟的斫琴理论和实操方法，所斫古琴音色古雅清润，弹奏舒适感强。善操《离骚》、《欸乃》、《忆故人》、《醉渔唱晚》等曲，弹奏风格细腻流畅，含蓄清丽而不失大气。秉承“琴以修身、乐以象德”的音乐理想，立志传播琴文化，铸造深沉宁静的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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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广义的楚调是古代楚地流传的多种音乐曲调，狭义的楚调是楚地音乐中特定的羽调式。古琴五音宫商角徵羽象征和对应着君臣民事物。一般的撮都是五度八度和谐的撮，四五八度是完全和谐音程，三六度是不完全和谐音程，二七度属于不和谐音程。
元代诗人耶律楚材：《夜座弹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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