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琴事 ｜ 和恩师田双琨在一起的日子

2022年12月20日18点45分，我的师父管派斫琴大家田双琨先生在老家河北深县牛家庄与世长辞。这是老人家叶落归根回到故土第十天的事。我与恩师最后一次分开是两个月前，从师父家南锣鼓巷板厂胡同25号回天津省亲。未曾想，这竟是最后的离别。

我在师父家住了近三年，那是2020年四月中旬，此时京津的疫情略有好转，可以进京了于是就联系师父进京探望。此时的师父大病初愈在家静养，由其在京的二女儿照顾饮食起居。这时的师父已是87岁的高龄了，数月前因胸闷憋气刚刚在北京中医医院住了一个月，查出心梗已近50%。早在2016年，师父就曾因腹痛住进北京隆福医院，一个月后病危又转至北京友谊医院治疗，检查出肝肾都有多个拳头大小不等的囊肿。这些新旧症状足以让医生们望而生畏了，医院采取了保守的治疗方案，病情稳定后出院。

在家期间，其大女儿也来京与二女儿一起照顾了一段时间，在两个“小棉袄”的呵护下，我师父的身体和精神得以迅速恢复，月余就已经能下地了。师父喜欢遛弯，两个女儿就倒着班推我师父出去。每到胡同，师父都主动与邻居们打着招呼，就连做卫生的师傅都很熟悉。无论是谁只要推着师父，南锣鼓巷的保安一准放行。什刹海、皇城根、鼓楼常常能看到他们父女的身影。

师父家存下了不少的待修古琴，多数是以前陆续存下没有时间修的，还有就是近期琴友拿回来修的。琴龄都在五年，甚至有长达几十年的，主要是木胎变形开裂造成的各种问题。琴友拿来的琴大部分是免费修的，个别也象征性收了一点费用。师父说他干不动了，让我帮他修，我说行啊，正想跟您多学学修琴的手艺呢。这一修就停不下来了，此后陆续不断有朋友、琴友拿琴过来修，我也就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三年，与师父同吃同睡一张床。在我最后一次回津省亲时师父的思维依然是清晰的，只是记忆力严重衰退了，大小便也出现偶尔失禁。这是师父几个月前在北京中医医院查出的脑梗所引起的。

在津期间三天两头联系其二女儿，了解师父的身体状况，这两个月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小便失禁成了常态，每天只能卧床，已不能外出了，还常常出现幻觉和呓语。感觉师父时日不多了。京津间的疫情也越来越严重，高铁也停了，在家两个月无法回京。师父仙逝后，因其家中还有维修的古琴数十张，于是与其二女儿商议，将这些琴先拉回我家，待修好后再交还给琴友。进京那天把自己打扮成“大白”的样子才敢进京，进到师父家仿佛一切都凝固了，只有柜子上的跟随师父十余年的会发出机械声的老电子钟，还在若无其事地蹦哒着，心想再也回不到这里了，再也听不到师父喊我吃饭了……望着满墙师父的照片，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在这三年中，师父自出院在家一日三餐，基本以粥食为主。为了让师父吃得顺口，其二女儿每天五点左右就起床开始熬粥。师父不爱吃蔬菜，爱吃肉，更爱吃牛羊肉和驴肉。二女儿就把各种蔬菜，红薯、胡萝卜、山药、芋头之类，连同肉切成小块放进粥里，鸡蛋和蜂蜜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我隔三差五也去给买个驴肉火烧，师父从不白吃我的，差不多的时候就张罗着去吃老北京的褡裢火烧，他知道我爱吃这口。

近半年时候，师父不爱说话了，二女儿每天变着方法逗师父开心，根本就不像一个70岁的老太婆，有时师父都很“烦”她。下跳棋是师父的强项，每晚饭后一定要拉着师父下上两盘，我和他女儿都赢不了他。随着师父身体状况的变化，隔段时间就要去北京中医医院复查和输液，家中也备了几盒同仁堂的安宫牛黄。每当师父由于脑栓塞流口水说不出话时，二女儿都会及时给他吃上一丸，症状就能及时缓解。每天晚上就比较麻烦了，师父白天喝水不多，但夜里起夜不少，一晚得起来3至5次。近两个月师父大小便失禁已成为常态，二女儿舍不得扔掉沾了污物的衣服，全部手洗干净。这次回京见到他二女儿时发现整个人变得更加“苗条”了，这让我看着心酸不已，感觉用不着刮大风就能把她吹倒。

师父喜欢喝酸奶，每天午睡后，二女儿把酸奶温至适口，一次给他喝两小罐。然后就出门遛弯，除了下大雨刮大风，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师父每天出门都忘不了的是嘱咐我，“累了就歇着”。等他们溜回来常常买了我喜欢吃的豆腐和辣椒。另加一串糖葫芦。糖葫芦是师父喜食的小吃他每天回来都会带一串给我，后来师父吃不了整串的了，就和我分吃一串。每天她二女儿只要把饭做好，师父都会招呼我去吃饭，这已成为了他的习惯。时间长了，师徒间的感情也深了，关系也更好了，师父时常和我聊起他以前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如同知己。

记得在这住了一年的时候，师父忽然问我，“你父母都多大岁数了？”我说：“我父母都不在了”。师父说：“你愿意当我儿子吗？”我说：“愿意啊”。师父又说：“那就改天叫上老毕等人摆上一桌庆贺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说：“谢谢您的好意，摆桌就不用了吧……您心里已经把我当成您的孩子了，我也在心里把您当做父亲就行了”。当时我是担心会生出是非来。这事就过去了。在去年下半年师父有一天又重提这件事，我欣然应允，邀请了师父的好友，在马凯餐厅见证了这一幕，了却了师父的心愿。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师父的心思，我很感激他，他是我一生中的贵人。我庆幸自己有幸和师父一起生活了三年，在南锣鼓巷虞田琴斋里，用着师父用了一辈子的老工具、修着他几年至几十年的老琴、学着他一生的修琴经验、听着他娓娓道来的人生。

古人有“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师父的一生，虽然没有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宏伟大事，但同样“德艺双馨”，他的生命，在他亲手所斫的那些古琴中，得到永久的延续。
师父虽然不在了，但他培养了我们100多个斫琴弟子还在，他制的琴珍藏在世界各地。我想他走时一定很坦然，无悔自己的一生。2022年12月25日，于天津执中琴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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